【knkz】无法做到的事。

*Summary:“从今天起我也是一个幸福的人了,他一遍遍想。我会作为一个幸福的人死去了。”

*绝症病人叶x死神葛,基于 @马它不吃饭 老师的短漫进行了大幅度的臆想。感谢老师授权。

*全文字数14k+,阅读时长预警。

 

01. 生命的缩写

 

葛叶是忽然出现在病房的窗子上的。

 

这是叶在这间病房住下的第二十一天。这里的生活很平静,没有乱七八糟的繁复检查、没有会嗡嗡作响的冰冷器械、没有如今他光是看到就觉得反胃的药物。医护们都温和又亲切,邻床那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也总是乐呵呵地跟他聊报纸上的趣事。

生活在这座提供“临终关怀”的疗养院,他只觉得远比前几年辗转各国业内顶尖的医院、为了“活着”而接受的那些痛苦疗程要好受的多。至少这里有不再那样严格忌口的美味饭菜、及时输入静脉的止痛药和每天都轻松地笑着陪他聊天的护工——如果说坦然接受死亡可以过得这样快活,那活着于他似乎也不再具备任何诱惑。

在这里,他再不去考虑曾一度度被缩短又延长的倒计时,满怀期待地等着在一次甜美的睡梦中与世长辞。于是每晚在入睡前他都会把自己打理得整洁漂亮,以准备以最完美的姿态迎接生命的终点。因此他已经坚持使用了那瓶樱花香味的沐浴露近一个月,就快要用到底了——他喜欢这种香味,闻着像清苦但芬芳的春风,温和又幸福——要是我死时也能是这个味道就好了,他常常想。

只不过那瓶沐浴露虽然容量不大,却也不至于用光的这么快——于是他确信是临床那位老爷爷常常错用了自己的洗浴用品,却也不甚在意。那老人的视力下降的极快,记忆力也时好时坏。有时他甚至会一天洗上四次澡,直到护工好不容易劝住他为止。

以防万一,叶还是在网上又订购了一瓶同款的沐浴露,防止在那瓶用完之后会没东西可用。而就在刚刚他收到了快递员的电话,说把包裹放在一楼的前台了。考虑到他的护工大概正在忙活着给他打饭,他也没有再叫人,而是自己慢悠悠地转着轮椅去取来了。

而就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坐在窗台上的人。

 

这座疗养院选在拥有着最温柔天气的城市,而他的这间病房又恰巧是向阳的。正午的日光暖洋洋地洒进来,是明亮又不刺眼的淡金色。白色的窗纱微微飘动着,像他幼时路过的那些橱窗里洋娃娃们漂亮的裙摆。而那个看起来大约只比自己小上几岁的少年人就那样坐在那个洁白的窗框和奶黄色大理石砌成的窗台上,与他四目相对。

那少年人有一头罕见的银发,在阳光的照射之下稍稍被晕染上了些暖色。前发有些略长了,微微遮住了他同样银白的眼睫。他的肤色也白皙得几近透明,若不是身上的黑袍恐怕看起来要像是快消散在天色里。然而他却有一双明亮得扎眼的瞳眸——那是比血色还要深邃一些的红色,仿佛融不进任何光线一样,深邃得让人有些恐惧,却让叶燃起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他笑起来,向那少年招了招手:“嘿。你为什么在那里坐着?”

 

他确信那少年绝对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短的时间,仿佛在审视他一样。而叶也始终微笑着看着他,等待着答复。然而和他料想的不同,那人并没有回答那句话,而是就那样轻飘飘地把视线挪开了。

正当叶想继续追问,一旁浴室的门就被推开了。和他同住的那个老爷爷从浴室里探出头来,嚷嚷着说他的沐浴露用完了。浴室里温度很高,于是暖风就这样夹着山樱的香味冒出来,让叶确信他又拿成自己的那瓶了。

“我就说您总在偷偷用我的沐浴露。”叶开玩笑地揶揄道,“怪不得用得这么快。”

“这可不能怪我。”对方咕哝着回道,“老头子的眼睛早就不好使啦——闻见味儿才知道是拿岔,可总也不能浪费吧。”

“是,是。”他一面应着,一面伸手把柜子上那瓶真正属于对方的沐浴露递过去,“用这瓶吧。”

“多谢你了,小伙子。”老爷爷咳了两声,“今晚我那份虾球归你了。”

“一言为定哦。”他毫不客气,笑着答道。

 

然而等说完这几句话,他再回头看过去时,那个坐在窗户上的人已经消失了。可这中间他并没有听到什么其他的声响,而他直觉那人并不是跳了下去或是通过什么其他的门离开了房间。他望着此时变得空荡荡的那片蓝天,似乎很快就这样默认了那人就这样出现又消失的事,竟没有什么疑惑。

而且他有预感,那人会再次出现的。

 

 

 

02. 神明的倒影

 

如叶料想的那般,今夜他是被一阵窸窣声吵醒的。

 

临睡前邻床的老人嘟囔着抱怨疗养院的空调真是越开越高,简直要热得他无法入睡。护工解释说空调的设定温度这些天一直没有调整过,并安慰他说晚上会转凉的。但如果他实在觉得热,她可以给他换条薄一点的被子来。

老人拒绝了,只是他在这头吃了瘪,便转头去找自己的病友寻求认同。虽然叶其实觉得温度正好——而且到了这个季节,夜晚反而比平时要稍凉快些——但他还是笑着回答对方说“是稍微有点热呢”。老人这才罢休,嘴里却还絮絮念叨“我就说嘛,我就说嘛……”

因此当他被吵醒时,叶一度以为又是邻床的翻身声在作祟。毕竟老人这几天睡得确实都不那么安稳——止痛药的作用削减了,他常常嚷嚷着说自己疼得快要受不了了,要让孙女把自己接到什么国外去做安乐死。可护工也别无他法,给他配的止痛药已经接近最大剂量了。

“我快要死时,也会是这个样子吗?”那时叶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护工询问。

叶对她的印象很深刻,因为和其他护工总梳的圆髻不同,她总是梳着两个麻花辫卷成的低丸子头。

而她愣了一下,然后才犹犹豫豫地答道:“这要看病程的进展……但是您的情况,应该会比高田先生要稍和缓一些……”

“但是无论怎么样,”她接着又连忙补充,嘴唇却有些发白,“我们都会陪着您的。”

“啊,”叶于是微微笑了,温和地回应道,“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她快速答道,然后就收起了他床头的托盘,像逃跑一样急匆匆地离开了。

那护工还很年轻——尽管叶已经见过她很多面,但对方大概也不过只是刚入职不久、甚至或许还只是个实习生——毕竟她总是跟着那个年长些、且总雷厉风行的护工走动。

于是望着那匆忙的背影,叶开始后悔自己问了她那个问题,对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伤害了她感到十分抱歉。可那粉色的衣衫已如掠影,他的追悔为时过晚。

 

月色凄清,让这个本就颇为凉爽的晚秋之夜显得更冷了一些。他揉了揉眼睛,然后把被子又往上拉了一些。他轻叹了一声,然后向靠窗的那一面翻了个身,企图借此削弱些邻床对他的影响。

然而他刚翻过身来,竟模模糊糊就又在窗户上捉见一抹人影。他先是一惊,继而定睛看去,才发现是今早见过的少年又一次出现在了同样的位置。

这一次对方却是没在看他,而是微微抬着头、望着不知什么地方。而这时他才发觉那人是赤着脚的,白皙得令人恍惚的裸足此时正慢悠悠地前后摇晃,就像起风时的水中月色一样。和白日见到的不同,此时的他竟好像正淡淡地发着光,尤其是那头银发格外的明亮,好像透出一种淡薄的神性来。于是叶忽然开始大胆地猜想他并非人类——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突破性的想象,于是这猜想令他更加兴奋了。

“嘿。”他于是在心里暗暗打了个赌,然后恶作剧般小声说道,“觉得我看不到你吗?”

这时那人才转过头来看他——这次又是切切实实的四目相对。那双漂亮的眼睛果然微微睁大了些,同时流露出讶异的神情。他愣在那里许久,然后才确信这个躺在床上、正面带微笑的棕发病人正在对他说话。

“你……”他这才生涩地开了口,“是说我吗?”

“看着空荡荡的窗外说话很奇怪吧。”叶眨了眨眼睛,语气俏皮地回道,“我的病还没有严重到那个程度哦。”

对方再度沉默了。叶想他猜中了,甚至开始为自己大概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能看见他的人——或许还是唯一一个人——而莫名感到窃喜。可是在这之后,那双脚忽然不再晃动,而只和他说了一句话的人就此又挪开了视线。月色忽然明亮起来,落在他那像是积着霜的眼睫上,冷冷地反着光。

“请等一下。”这个动作让叶感到似曾相识,耐不住急匆匆开口,“你要走了吗?”

这追问奏效了,对方重新看向了他。而在此时的光线下,那双暗红色的眸子里终于出现了他的倒影。似乎经过了短暂的犹豫,对方才承诺道:“……我会再回来的。”

而叶刚要再说些什么,便感觉有一阵冷风猛地吹过来,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而再睁开时,窗台上的人便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张了张口,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阵刺耳的“嘀嘀”声就响了起来。

他立刻回过头去,发现是邻床的监护仪在报警。这之后只过了两秒,走廊里的灯就忽然亮起一盏,急切又杂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三次呼吸后,病房那扇被漆成灰绿色的双开门被猛然推开,值夜班的护工们推着各种器具冲了进来。他们拉上了那层把各床隔开的帘子,似乎是要开始实施抢救。

他不由怔在了原地,望着那还在颤动的床帘、听着医护人员焦急的交谈和各类金属器械相碰撞的声音,发觉自己不知是什么时候突然坐了起来,冷汗爬满了整个脊背。

 

后面他们将那老人推出了病房去救治,而那位年长的护工快步走到了他身边,扶着他躺下,并且轻声地安抚起他,告诉他高田先生出了些意外,但大家都会陪在他身边的。同时她给他提供了一管安眠药,说如果他需要的话就帮他推进留置针里。但他拒绝了这个好心的请求,笑着告诉对方自己没事,心里却实际仍然惊魂未定。他向病房那仍然敞开着的大门处看去,这一刻好像又看见了那个熟悉身影——只不过这一次他背对着他,还戴上了兜帽,于是漆黑的衣袍就像是要吞噬残月的夜色。

 

 

 

03. 无解的命题

 

高田先生没再回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天后来为他收拾遗物的家人。来的人是一对年轻夫妻,女孩子听说是他的孙女,此时已经哭肿了眼睛。而她的丈夫是个金发的外国男人,始终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叶听不懂的语言轻声安慰着她。

这会儿已经是十月的末尾了,天气转凉的很快。那女孩子穿的太薄了,来的想必又急,哪怕在开着空调的室内待了这么久手指和鼻头也仍然是通红的。

“他居然还在用这罐沐浴露。”那女孩子望着属于她祖父的、那罐似乎是什么草本原料的沐浴露,忽然之间又捂着嘴泣不成声,“说什么用不惯这种……可是从那以后明明一直在用……”

叶坐在病床上,手上削着一个苹果,静静地听着他们交谈。大概是顾虑到还有外人在,那女孩一直尽力压低着说话的声音,却还是压抑不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这位始终像个老顽童般爱讲故事、爱开玩笑的老人在他搬过来不久后曾提起过一次家人,但也仅仅只有那一次。他感慨万分地娓娓道来,说他的女儿离世很早,女婿又是个毫无责任感的负心汉,就这样把他们当时年仅七岁的孩子抛下了。他于是独自把这姑娘抚养长大,看着她活泼、又刻苦的样子,越发出落得酷似自己那美丽的女儿。他说她的孙女是个非常、非常优秀的女孩儿,去了非常、非常远的地方读书,找了一份非常、非常好的工作,然后嫁给了一个非常、非常正派的丈夫。可是他们的生活太过忙碌,腾不出远渡重洋、再回到这遥远故乡的时间,因此和他已经七年没见一面。

叶问他,她知道您生病的事吗?

当然不了。他呵呵地笑起来,我都这个年纪了——病与不病,都不算什么意外了。

于是这之后叶再没向他问起过家人的事,他也再没提过。他用调侃的语气告诉叶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有一年之久,随时都有可能就要不辞而别,希望他到时候不要太过伤心。

这一天来的比叶想象中要突然的多,但他的确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感觉——不完全因为他不过只和这位老人相识了二十多天,更因为他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远比自己更多的坦然。高田先生带着笑意、从容又轻松地长睡而去,就好像死亡于他没有更多的意义,只是上帝轻轻地落笔。

于是那些被他抛下的执念和苦痛就这样留给了活着的人——可叶想实际他们每个人都有更幸福的机会。可是没人摸清了世界的规律,他们总是无法做出更好的选择。

 

苹果皮被他削断了。那老人的主治医生将那女孩和他的丈夫带到另一个房间去,脚步声渐渐远离了。

直到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他才轻声开口道:“说不清啊。”

今天没有人记起要给病房通风,窗户都紧闭着。空调的嗡鸣声微乎其微,没有声响回应他。

“不会留下任何遗憾的我和会让人难过的高田先生,”他却自顾自地说下去,“谁更幸福呢?”

他松开手,那枚削好的苹果于是就这样滚进了病床旁的垃圾桶里。而后他把手上的削皮刀轻轻搁在了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擦了擦沾着苹果汁液的手指,而后稍稍回头去看身后的窗台,微笑着道:“死神先生?”

窗台上的人沉默着,似乎没有因为他的发问而意外。

“我叫叶。”他就那样笑着伸出手,“很高兴在死去之前认识您。”

“……葛叶。”那双红色的眸子注视着他。

“是葛叶把高田先生带走的,”他又放轻了声音,几乎是让人听不清的程度,“对吗?”

对方没有立刻回话。不知过去了多久,毫无波澜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他命数已尽,我来送他最后一程。”

“这样啊。”叶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那葛叶先生,我的命数还剩多少呢?”

而死神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头顶的数字,并未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哦。”叶耸了耸肩,似乎并没有相信,“但既然我可以看见葛叶,就说明我很快就要走到头了吧。”

“和这个无关。”听他提起此事,葛叶微微皱眉,“按照常理而言,为免除不必要的麻烦,人类应是在死后才能与负责为其引路的接渡使相见。我在此岗位已有千余年久,也不曾听说过什么特例。”

“真的吗?”叶好奇地眨了眨眼,“会不会是葛叶记错了日子,忘记把我接走了?”

“绝无可能。”葛叶斩钉截铁地答道,“知晓你能看见我的那日,我便翻阅了先前制定的名册,你的名字离排到还有许久。”

“是吗?”叶莞尔一笑,“那我真是幸运。”

“别高兴的太早了。”葛叶啧了一声,“我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见过了我,你是多活了两日还是要提前被接走还说不准呢。”

“没关系。”叶摇了摇头,依然那样笑着,“能遇见葛叶已经很幸运了。”

葛叶微微一怔。

“葛叶一共接渡过多少人了,”而对方继续发问,“还记得吗?”

“按照名册记载,”葛叶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回答道,“高田先生是我接渡的第一百八十五万八千三百二十一位逝者。”

 

“有这么多人的话,如果不查阅名册,葛叶还能记得多少人的名字呢?”

“……”

 

“可是,既然我是唯一一个——至少是第一个能够在死去之前就看见葛叶的人,”叶眯起眼来,笑意更深了,“葛叶一定会记住我的吧?”

 

葛叶再度沉默了。他望着面前这个年轻人——望着他那双亮晶晶的、颜色有些淡的松绿色眼睛,第一次在面对一个人类时失语了。

“……不知道,”于是他别开了目光,为掩饰心虚而拉高了音调,“我可是连第一个接渡的人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似乎是为了增强自己的气势,他又斜着眼去看那人,语气嚣张地补充了一句:“别太高看自己了,人类。我可是很忙的。”

可是那人还是那样笑着看着他,就好像知道他只是在虚张声势一样——这让他更恼火了。因此他只好另辟蹊径,强硬地威胁起来:“被死神记住又不是什么好事——小心沾染上诅咒,下辈子倒八辈子霉。”

“啊啊,”叶躺了下来,目光停留在了乳白色的天花板上,“……可是能被记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

葛叶顿住了。他转回头来看向病人,敏锐地在空气中嗅到了一股悲伤的味道。于是他警觉地向后挪了挪,出声提醒道:“我可不能理解人类的感情。”

阳光从窗外透射进来,云层和树枝的影子模模糊糊地映在天花板上,并没有死神的身影。有一枚突兀的叶子颤颤巍巍地挂在干瘦的树枝上,似乎马上就要被吹落了。叶望着它,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我只是突然这么觉得。”他说,“在死去后能被记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高田先生是比我幸福的。”

 

葛叶没有回话。作为叶的接渡使,他早在亲眼见到此人之前就已经了解了他的生平——父母早逝、举目无亲,高中辍学,变卖所有的家产后四处流浪,成了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插画家;这之后不久确诊了罕见遗传病,尽管靠两场成功的手术挽救了生命,从此却几乎只能依靠轮椅行动;二十三时病情恶化,却选择放弃继续治疗,转而入住横滨某一家提供“临终关怀”项目的疗养院。在葛叶接渡过的一百多万人之中,这履历平平无奇——他显然够不上“幸运”二字,但也算不上不幸得突出。

至于高田先生——童年时父母离异,跟随父亲长大,而后者在高田中年时寿终正寝;妻子难产去世,独女也不到三十岁就因车祸撒手人寰;人生五十年里都是一名普通的出版社文员,在孙女结婚后退休,之后两年内查出脑癌,并未选择治疗,而是直接住进了这家疗养院。

他从不思考人类对于“幸福”的定义,因为对比他们的幸运和不幸是毫无意义的。他把那些或哭或笑、或洒脱或不甘的灵魂送往生命的边界去,甚至从不感慨命运的无常。如果幸福的程度可以被看作一个随机的数字,那么到他这个年纪,累积下来的业绩应该也已经只会平均出同一个答案。

 

所以他回答:“我不知道。”

 

可是叶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如果葛叶能够记住我的话,我应该比高田先生更幸福才对。因为高田先生的孙女会为他感到难过,可是我的死不会让葛叶难过。”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已然十分笃定。他顿了一下,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无比快乐的情绪,于是嘴角重新上扬了起来。这膨胀的、热烈的情感像一阵风一样猛地刮过来,一瞬间里他好像前所未有地洒脱,连那枚孤零零的树叶在他眼里似乎都不再晃动了。

可或许是太过激动的缘故,他感觉眼眶微微有些发烫,于是抬起冰凉的手背,盖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在这之后,似乎有什么湿润的、又温热的就那样从他手下的间隙、沿着他手背的纹路淌下来,然后从他脸颊的另一侧滑落下去了。他微笑着,眼泪也一直流着,仿佛得到了这世间最伟大的恩赐或者宽恕。

 

从今天起我也是一个幸福的人了,他一遍遍想。我会作为一个幸福的人死去了。

 

 

 

04. 死亡的意义

 

疗养院并没有立刻为叶分配新的室友,但为了能继续正常跟葛叶交流,他提出了换到单人病房。父母为他留下了许多遗产,而他显然已经没有后人可以传承了。因此当对方提出单人病房需要每月再多加两万日元时,他爽快地答应了。

如今他的行动已不太方便,护工为他换了一个新的轮椅——这次的是电动的,只需要按下不同的按钮就可以操控。椅背上还多了一个高高的支架,可以用来挂输液瓶什么的——尽管护工反复强调说不建议他在输液的时候到处走动,哪怕现在不需要动手了也不行。

可是输液的时候实在无聊,他还是喜欢坐着轮椅到楼下转转。好在疗养院楼下的花园要比医院楼下的安静太多,没有乱哄哄的人群和一边流着鼻涕一边还要跑来跑去的小孩子。圆形的花坛里一年四季都有花在开放,春天是迎春花、夏天是草绣球、秋天是木芙蓉、冬天是欧石楠……花坛的中心是一座喷泉,形象是第一任院长的大理石雕塑立在那里,水流从他手高举的书籍中喷涌而出。

他常常从这花坛旁的石板路上慢悠悠地路过,每当日光落在喷泉的头顶。然后他会停住手下的车轮,眯着眼抬头去看波光粼粼的水色。

时间会这样慢下来,因为水流的声音很响,盖过了远处那座学校正午的钟声。等到那日光稍稍挪过一寸距离,不再照耀在那雕像光秃秃的头顶、而是要顺着波浪型的头发滑落下来时,他才再次慢悠悠地坐着轮椅离开。

 

今天公园里还是照常空无一人,而他难得带上了许久没拿出来的画板,坐在离花坛稍远一些的地方写生。或许是输着液的手有些僵硬、也或许只是他已经太久没动过笔,总之他今天画的格外的慢,手也抖得厉害。等到他落下最后一笔,落日已然西斜,那一瓶理应输上一个小时的药也早已空落了。

 

先他一步进了电梯的护工帮他按下了需要的楼层,他笑着向对方道了谢。而等到电梯门在他眼前打开时,走廊尽头的残阳慵懒地斜进来,那橘红色的、温柔又亲切的,像每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会有什么人专程去店里买一束花的傍晚。

他的病房在直走下去的第三个房间,房门正开着。医院新分配给他的护工就是那个总梳着麻花辫丸子头的年轻姑娘——第一次在这个房间见到她时,叶向她笑了一下,然后恭喜她转正成单人病房的主管护士。而对方显然也还记得他,在稍稍一愣之后立刻站正身子,似乎很是紧张地、但又十分郑重地磕绊着道谢。

此时她已为他换了新的床单和被褥,甚至还在窗台上放了一瓶粉紫色的秋水仙。看起来是从楼下的花坛里剪来的鲜切花,花瓣正舒展着,开放的样子十分动人。

她熟练地给他拔了输液针、又取下空的药瓶放到推车上,接着便扶着他慢慢在床上躺下。在这之后,因为他提出想要看看窗外,她就帮他把床头稍稍又支起来了一些。

“那么我就先离开了。”做完这些工作后,她向他微微鞠躬,“有什么别的需要的话,只需要按铃就好。”

“十分感谢。”叶向她点了点头,然后就目送着她离开了。

 

大概是工作的缘故,葛叶并不是每天都会来,并且来的时间并不总是那么凑巧。很多时候,叶总被莫名的冷风吹醒、或者刚要开口问好时窗台上的人就没了踪影。好在今天当他的轮椅转进这个房间的时候,死神少年已经坐在那里望他了。

护工离开时贴心地帮他关上上了房门,因此这时他笑着开口:“晚上好。”

对方却显然有些不高兴:“你去哪里了?”

“等了很久吗?”叶把画板放在了床头柜上,然后才抬起头来看他,“真抱歉让你寂寞了。”

“没这回事。”葛叶“啧”了一声,“今晚没有工作,我只是随便来坐坐。”

“那多谢你能来,”叶没有戳穿他,而是真心诚意的略略扬起了嘴角,“毕竟我很寂寞。”

然后他重新伸手把刚刚搁下的画板拿起来,然后把它递给了葛叶:“请看看这个。”

葛叶瞥了一眼他,倒是没有什么犹豫,就伸手接了过来。

 

那是一幅简单风景素描,线条乱得像初学者的习作,画面也并不整洁。从铅色的深浅明暗倒是能看出画作的内容是楼下那座公园里的喷泉,那大理石雕像的造型和那些木芙蓉花朵的描绘反而精细得简直像是复刻。

很平庸——他本想这样回答——但是看着那绵密的灰沉颜色,他觉得喉头仿佛有被什么哽住的感觉,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不理解人类的情感——也从不尝试去理解,但望着这幅画,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沉重的悲伤。这悲伤像一潭幽静的湖水,用所倒映出的、他自己的眼睛,那样安静又哀伤地回望他。

 

“怎么了?”大概是因为他太久没有答话,叶主动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不是彩色的画?”葛叶没头没尾地问道。

叶没回答他,而是笑着反问:“葛叶喜欢彩色的画?”

“倒不是这样。”葛叶咕哝道,“不过你可以这么认为。”

 

回想叶迄今的生平和那几乎毫无成就的画家生涯,他的回应含糊其词,并没有把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他曾接渡过一个极富盛名的绘本画家,细想大概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此人在世时出版的童话书销量一骑绝尘,去世后留下的那些未竟的残章更是遭到疯抢,一份手稿就被炒到几亿日元之高。他看过那人的画——灵动的、温柔的、色彩鲜亮的——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属于人类的、一种大概应该被称为“温暖”的情绪,心里竟隐隐有些触动。或许还有什么别的,但他只是随便瞥了一眼,并没来得及体悟太多。

他很少过度了解人类的生活,那一次主动去看那位画家的画不过是因为对方在家中吞弹自尽,而他去世的那个房间四壁贴满了自己的手稿,连地上散落的报纸上也都画着可爱的卡通形象。在那个房间里,他嗅到了一股像是废弃已久的木屋的味道——干燥、腐朽、又落满了灰尘,像疾病、悲伤、和死去的理想。

那画家还很年轻,死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可是那头灰色的头发里竟已掺杂了沧桑的银丝,原本松绿色的眼睛比葛叶从对方回忆里窥见的要淡了太多,整个人像是蒙上了薄薄一层雪色。

他把那人送到生命的边界,一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直到逝者该要独自踏上最后一段路时,那人才转过身来,对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温声道:“谢谢你,死神先生。”

会在这种地方道谢的人不多,但葛叶还是没有回答他,只是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他,准备目送这身影慢慢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可是在离去之前,那画家像是突然想了什么一般睁开了眼,又说了一句话:“啊,忘记了。再过一个月的话……樱花就要开了吧。”

葛叶的眼皮跳了一下。

“如果有来世的话,”他说,声音已经几不可闻,“想要在死去之前去看樱花啊。”

 

那一天,在送走了画家之后,葛叶在那片黑暗里又独自伫立了很久。

这个人的画作是那样温暖,他想,可是他并不快乐。

他年少成名,之后躲在在燃尽自己才建造出的乌托邦里下了一场只属于一个人的暴雨。

 

“还是算了……”想到这里,他别开目光,又改了口,“就这样也挺好的。”

“是么?”可是这改口或许来得有些晚了,叶从他手里接回了画板,最终还是轻声说道:“彩色也不是什么难事……下次就试试吧。”

 

起风了。窗子正微微开着,因此那乳白色的窗纱被吹得微微飘动,那束秋水仙的花瓣也在寒意里瑟缩。叶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把画板和挂在轮椅上的笔袋都放了进去。

“啊,说起来。”他这时正背对着葛叶,于是就像是随口一提般说道,“想要了解死神的工作。”

葛叶的耳朵动了一下。

“死亡的时间是由谁决定的呢?”叶关上抽屉,这是才转回头来看他,颇为好奇地发问,“死神可以随时结束人的生命吗?”

“虽然说是有这样的权限……”葛叶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由统一投好那个什么命运骰子决定的吧。会因为突然来了兴致赦免一些死期将近的人、或者说跑到大街上一路上把大家全杀了……这样的绝对是少数。如果每天都在做奇怪的事情会被开除就是了。”

“我个人是喜欢按写好的名册办事,”他打了个哈欠,“毕竟懒得一个个看啊。”

“喂,”说完这句话,他又看向那个已经收回了目光、并且正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的人,不禁提高了音调,“你根本没有在好好听吧?”

 

“葛叶。”叶却突然开口道,“我们算是朋友了吧?”

“哈?”什么莫名其妙的。

“朋友会互相帮忙的吧。”叶却一副顺理成章的样子,笑着看向了他,“既然这样的话我想请葛叶帮我结束掉我的……”

 

“不行。”葛叶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

“诶,”叶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满地微微撅起嘴,“为什么嘛?”

 

葛叶望着他,收起了脸上散漫的表情。他定定地看着那双松绿色眼睛里的倒影,包括有些透明的秋水仙的颜色、像薄雾一样的白色床上、和残阳最后的光亮,忽然觉得它和记忆中某样重要的东西极其相似。

 

“因为……”

 

他的喉咙有些干涩,像被什么很苦的感情哽住了一样。夕阳已经快要燃尽,最后的日光照在了他的后背上——他合该被这些外物穿身而过,温度与触感都难以给予他感受——此刻却只觉得有什么地方正细细密密的、如针扎般的隐隐作痛。

 

“因为春天的樱花很美。”他哑声道,“你一定会想看的。”

 

叶怔住了。然后他就那样看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那样慢慢、慢慢地笑了起来。

 

“是吗?”他说,“那么我就到春天再死去吧。”

 

 

 

05. 无需再回答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叶的病情也比先前恶化了许多。因此护工建议他不要再出门,给病房通风换气时也会暂时把他换到其他房间,以避免着凉。

属于隆冬的那一个月里,许多病重的患者失去了生命。叶的状况也不容乐观——他曾一连发了一周的高烧,反复的呕吐让他几乎无法进食,只能靠补液维持生命体征。好在他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处在昏迷的状态,因此并没有感觉到多少痛苦。夜间的大量盗汗倒是让人有些苦恼——毕竟他现在显然不能洗澡,而他讨厌汗液把被单和病号服黏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葛叶已经有许多天没来,而他在半昏半醒的间隙曾疑心自己的生命就要这样走到终点。可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连死神都说过了他会活到春天。

然而到了最难捱的那两天,他又开始怀疑自己那些经历的真实性——他开始想或许是葛叶从来没有存在过,或许那一切的陪伴与轻松的交谈只是他幻想出来的安慰。可是他很快就驳倒了自己——他才不会主动想到要画什么彩色的画,毕竟他已经很多年没碰过颜料了。是葛叶想要看,才会向他提出来的。

对了……于是他迷迷糊糊地想,等醒过来,该下单一盒水彩颜料了。

 

等到他真正清醒的时候,已经是一月的末尾了。

这一天横滨下了大雪,床帘难得开着,楼旁的那树腊梅向窗前探枝,此刻已是银装素裹。金黄色的花苞在边缘地带出现了微小的卷翘,似乎是快要到开花的时候了。

他按下按钮,把床头升了起来,好让他将窗外的景象再看清楚些。而这时床边传来一阵窸窣声,他稍稍偏头看过去,才发现是葛叶在他床旁的柜子上坐着。

对方伸手揉了揉眼,看起来是一副刚醒的样子。察觉到病床上的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他才从床头柜上轻快地跳下来,站在地上抬手伸了一个很长的懒腰。

“你终于醒了啊。”大概是刚刚醒来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洋洋的,“你差点就让我那专门在这座疗养院蹲点的同事提前带走了。”

“啊,啊,”——如今终于再见到这个身影,叶就好像突然在飘忽不定的河流里重新抓住了某一块基石,露出了这一个月来的第一个笑容:“所以葛叶有好好保护我吗?”

“……总之,”葛叶正色下来,“不会随便让其他人把你带走的。”

“毕竟有过约定的对吧?”叶眨了眨眼睛,“要在春天死去来着。”

“名册是这样排的啦。”葛叶扭开了脸,再次说了谎,“都说了这是我的办事风格。”

 

真是大意了……他默默在心中埋怨自己。排好的名册在公署是公开的,在这种每天都会迎来死亡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数字归零的家伙,不被盯上才是奇怪的事。幸好还是及时赶了回来……不然麻烦就大了。

尽管在这之后已经改过了名册,但还是说不准会不会被某些爱管闲事的家伙钻空子。这两个月还是要把他看紧一点才行……

葛叶这样想着,微微蹙起了眉。

 

 

二月过的很快,而之前那个曾给他的窗台上放过一束秋水仙的丸子头小姑娘再也没有出现过。叶向调班过来的护工打听,才知道对方在自己昏迷的期间就离职了。他在某次午后和葛叶闲聊时提起此事,感叹说没有因为那束花而道谢真是遗憾。第二天清晨他醒来时,窗台上就出现了一支红色的玫瑰花——精神地盛放着,花瓣上还留着新鲜的白霜或者是积雪。

护工正奇怪到底是谁拿来了这花,但好在没有在叶醒来之前把它擅自丢掉。叶请求她给自己拿来了一个玻璃的花瓶,用营养粉和清水来饲养这支切花。

尽管没有人承认自己是带来这花的人,可下午葛叶又来时,叶眨着眼向他道了谢。

于是接下来的每隔三天都会有花送来——粉色的香水百合、黄色的百日菊、紫色的风信子、也有从窗外折来的腊梅……于是花瓶里的花换了一批又一批,病房里总弥漫着淡淡的芬芳。

“这附近有花店吗?”第五次给花瓶换水时,护工终于忍不住问道,“而且到底是什么人送来的,怎么从来没有遇到过……”

而叶狡黠一笑,眸中有光亮闪烁:“说不准是疗养院里有什么人在追求我哦。”

而仗着别人看不到自己、于是明晃晃坐在窗台上的死神被呛得咳嗽起来,一向苍白的耳根罕见地泛起了红晕。

护工听得一头雾水,但到底没有继续再追问。

 

春风吹来了三月,温度渐渐回升。楼下的花园里开始有零零散散的病人出来散步,有工人在为花坛换上新的鲜花。到了三月的末尾,花坛里的迎春花全部都开了,后院的樱花林也已经在暖风的吹拂下落英缤纷。

护工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的愉悦,来收走他的餐盒时笑着把樱花开放的消息告诉了他。

“好像开的比往年要早一些呢。”她说道,“全部——都开了,真是漂亮呢。好多同事在那里拍照。”

“真好啊。”叶感慨着回应,“说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专程去看过樱花了。”

“今天想要去的话,不如等到一个小时后。”护工想了想,之后向他提议,“许多病人是在饭后给药,那些不用忙碌的护工也不会错过仅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那时候园子里的人大概会少一些。”

“好。”叶点了点头,温暖地笑了一下,“多谢你。”

 

等到护工离开房间,他便转过头去,冲葛叶眨了一下眼:“要去看吧?”

“如果人很多的话有点麻烦啊。”葛叶避开了他的目光,似乎有些不情愿地说道,“晚两天看也行吧。”

“那么一会儿先去看一下好了。”叶回道,“如果人很多的话就回来。”

而葛叶没有再答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于是一个小时后,叶从衣柜里找出了一件石绿色的针织外套披在病号服外面,然后就带上了已经贴好帆布的画板和新买的那盒水彩,坐着轮椅下了楼。

和护工推测的一致,后院一向人迹寥寥,哪怕是樱花刚刚盛放的时候,偌大的园子里竟也是空无一人。

“啊,”叶还是有些意外,“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于是他操控着轮椅向更深处走去,葛叶则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一直到了园子的最中心才停下来。

这樱花园并算不上太大,按照地图上的说明大约只有一公顷左右。园子里遍植壮硕高大的大山樱,馥郁的芬香沁人心脾。大约是才开放不久的缘故,园丁还没有动手剪去多余的枝条,于是粉白色盛放的繁花紧密如织锦,飘落的花瓣更是仿若鹅毛大雪降临世间。金色的日光从花叶的间隙漏过来、从半透明的花瓣里浸透过来,温柔、又明朗地,和那些落花一样散落在已经几乎看不到原本颜色的土地上,像天神遗失的碎金。园子的正中有一条石板铺就的蜿蜒小道,此刻也已经铺满了落花,在纷杂的花雨里望不到尽头。

 

“很美。”叶轻声说,“谢谢你,葛叶。”

 

葛叶没有说话。他望着那小路消失的地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情绪。因有春风吹拂,空中的云层缓缓向西边移动着,他的视野忽明忽暗。而他一直定定地望着那个方向,感觉好像有什么沉甸甸地痛了起来。

而叶此时已经支起了轮椅的桌板,打开了带来的颜料。考虑到桌板的大小,他最终买的是儿童课堂常用的小盒装水彩,一盒只有四个颜色,而他买了三盒。

“要是葛叶能带走这幅画就好了。”他拧开带来的那半瓶矿泉水,目光仍然留在面前的画板上,不疾不徐地说着,“想要把这幅画送给葛叶啊。”

而葛叶这时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了那面大概被称作A5大小的帆布上。叶画得很慢——从纤细又潦草的铅色轮廓,到朦胧的、大块粉色与黄色的铺陈,然后是灰色的、属于石板路的踪影,最后是花瓣的层次、树干的纹理、日光的形状……似乎是掺了什么芳香剂的颜料层层铺叠,渐渐开始散发出一股像是神社里巫女们身上香囊的味道。

但这一次他的手不再颤抖——那画面渐渐丰富,颜色也逐渐充盈,却不让人觉得有任何多余的笔触。但不知道是这盒廉价颜料溶解的速度太慢、还是叶沾的水太多,这幅风景写生始终迷迷蒙蒙。即便他对那些细节的刻画已经可以称作是细致入微,这幅画仍然不像是对于眼前这座樱花园的复现,而是仿佛哪座云里雾里的天上幻国。

葛叶的视线从那幅画上移开,落在了叶的眼睛上。水彩的颜色倒映在那双深邃的绿色眸子里,像溶化的云霞。可是那太阳一般的光亮始终闪烁着,像是已经在谁人的灵魂上燃烧了多年,如今终于破土而出。

 

叶放下了画笔,然后把它们全都丢到了矿泉水瓶里。那些颜料的盒盖已经染上了颜色,此刻已经全部都被合上,或许再不会重见天日。这时叶抬起头来,重新望向了石板路的尽头、那个葛叶刚刚注视着的地方。

他突然开口道:“葛叶来推着我跑起来吧?”

而葛叶像是没听懂一样,愣愣地看向他:“什么?”

“葛叶可以碰到这些东西吧?上次还接过了我的画板来着。”叶转过头来冲他笑着,“这样的话不如来推着我试试看吧?这轮椅最高的速度还比不上楼下那个八十岁的老爷爷啊。”

“我可没有推过这种东西啊。”葛叶虽嘟囔着,却还是转到了他身后,把手放在了轮椅的握把上。

他猜测叶本身的体重应该很轻,毕竟疾病给他带来了极大程度的消瘦。只是大概是这把电动轮椅有什么附加的重量,葛叶还是觉得推着有些吃力。

似乎是有所察觉,叶稍稍偏过头来,有些担心地问道:“很重吗?”

葛叶却加大了手上的力量,逞强一般地开始快步推着他往前走:“完全不。”

 

于是他就那样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小跑着,而轮椅的轮胎压过路面的落花,发出吱吱的声响。春风用力地吹着,头顶的樱花树沙沙作响。被吹落的花瓣大把大把地飘落下来,落在叶的头发上、针织衫上、和他放在腿上的画板上。

“那就再快一点,葛叶。”叶的声音忽然变得明晰且有力,“再快一点。”

葛叶照做了。他咬着牙,随后立刻加快了步伐,逐渐从小跑彻底变为了狂奔。于是迎面向他们吹来的风也越来越大,落花和发丝不断地拍打在脸颊上,愈演愈烈的樱花雨几乎遮挡了他的视野。他一直跑着、跑着,好像这樱花园突然没有了尽头。可是阳光却愈发强烈起来,夕阳的金色和红色直直地向他们投射过来,像追光灯一样,明亮得刺眼。

这时仿佛真有雨丝夹杂在落花里扑面而来,轻柔地擦过葛叶的脸颊,好像谁人的眼泪。

然后他听到叶笑了起来——不同于那常挂在此人脸上的、温和又内敛的笑,而是轻快的、明朗的欢笑——这笑声和那光芒一样,好像同时也照亮了他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于是他的、他的、或许还有什么其他人的,曾提出过上百次的疑问,都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06. 再见

 

到了接近晚饭的时间,叶依然没有回到病房。距离对方以“要去看樱花”的理由离开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紫红的天色已经快要燃尽,护工开始有些担心。而她问了两三个一小时前也去楼下拍了照的同事,都得到了“好像没有见到啊”的答案。

于是怀着顾虑,她先像往常一样把不知道什么人放在窗台上的那支樱花插到了花瓶里,然后就匆匆下楼去找人了。

她一边叫着对方的名字,一边向花园的深处走去,直到快要走出花园时才看到那人的身影。

 

叶穿着那件石绿色的针织外套,稍稍歪着头靠在轮椅的椅背上,早已停止了呼吸。落花盖在他的头发上、脸颊上、还有身上,而他的面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仿佛只是安静地睡着了一样。那些他买来的水彩颜料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上,他带来的那半瓶矿泉水也倒在脚边,灰色的水已经流出了不少,插在里面的画笔也纷纷滑落出来。原本就没有多少的颜料大多被用的见了底,可大概本该画着些什么的帆布和他带来的那个画板一起不知所踪了。

和那画板一样不知去向的,还有之前护工为了防止突发情况的出现、在他轮椅的袋子里装的救急药品。此时袋子的开口大开着,药盒却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满满一袋樱花。

 

温和又带着清苦的香气萦绕着这把轮椅、也浸染了所有拂面而来的春风,和那支刚刚被插进花瓶的、不知是谁送来的樱花如出一辙。

 

 

 

Fin.

 



-----------------

*试着加入了小标题

*特别鸣谢: @十花十茶十 提供技术支持


一篇从今年五月写到十二月的文章,虽然大部分的工作是集中在上周末飞速写完的……

刷到老师的短漫后心里立刻就有了写这篇文的想法,如果真的能传达出一样的感觉就太好了😭

喜欢的话请留下红心和评论吧!欧内该🥺


 
评论(10)
热度(441)
  1. 共4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江-|Powered by LOFTER